在黔東南州苗族民間幾個不同次方言區(qū)的傳說和理念中,都認為“蝴蝶媽媽”和蝴蝶誕生了人類
在研究苗族的蝴蝶圖騰現(xiàn)象中,不少人感到困惑,據(jù)說主要是在今天的生活中找不到蝴蝶崇拜的依據(jù)。又據(jù)說,就連將苗語Mangx Bangx Mais Lief(妹榜妹留)首譯為“蝴蝶媽媽”的今旦老先生當初也覺得沒有把握,為之“一名之立,旬月踟躕”。李炳澤先生也質(zhì)疑,他還認為可以翻譯為“名字叫做Bangx Lief的媽媽”。吳曉東先生的《苗族圖騰與神話》直接認為蝴蝶不是苗族的圖騰,以為“苗族沒有可靠的蝴蝶崇拜習俗”;“苗族蝴蝶生人母題為后期產(chǎn)生的可能性比較大”;“是否受到華夏族蝴蝶變?nèi)藗髡f的影響,也說不定?!肚f子》里有莊周化蝶之夢......”等等。
我童年時便有過切身的體驗。祖母每年都養(yǎng)蠶,當她不知從哪兒將細得像針一樣無法分辨的蠶幼蟲弄來時,很莊重地告訴我,這是從天上榜榴媽媽(蝴蝶媽媽)那兒抱來的。蠶的幼蟲被放在一個小竹篾盛器上用炭火烤,火盆里蓋上一層薄灰以保恒溫。祖母說,天上的蛋請脊宇鳥孵抱,地上的蛋請火炕孵抱。待幼蟲漸漸長大了,再移到一個大簸箕里。最后,祖母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弄出許多舊門板、寬木板,將蠶們移上去吐絲。蠶們在板上織完一張蠶絲單,就用最后的絲將自己包裹起來,完成“作繭自縛”。我以為那該是蠶的棺材,祖母告訴我,那不是棺材,是她們的變身房。祖母把蠶蛹攏集到桑樹下,果然,蛹們化作無數(shù)飛蛾。那些美麗的天使是千萬碰不得的,用手去觸摸,手指就會腐爛。這是祖母的警告。還有很多的禁忌。比如,得稱她們?yōu)楣媚铮ネ饷嬉Q回家,得說“娶”,送出去又得說“嫁”,一切針對蠶的言行都得擬人化。
我近期在重讀幾個版本的《苗族古歌》時,這些景象總是在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由田兵編選于1979年、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苗族古歌》版本,是一個文字較為規(guī)范的文本,由于出版時間較早,又出自名家之手,自然影響深遠,不少學者都習慣以其為鑒。但其與原來的藍本,即1958年由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編印的《民間文學資料》相對照,語言結(jié)構(gòu)和思維方式又顯得太漢化,使今天的研究者們喪失了許多當時己搜集到的信息?,F(xiàn)在研究苗學的專家們大都在出版物上讀《苗族古歌》,搜集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民間文學資料,十分珍貴,原初第一手整理的資料,都出自當時民間的原唱者。那時他(她)們大多已50歲以上,如今已經(jīng)離去。由于苗漢語言之間的差異,盡管那些句式結(jié)構(gòu)、那些看似邏輯混亂的意象,都可能含有重要的信息。
苗族的祖先為什么要選擇卵生的生命形式作為人類的生命形式?我相信,即使是創(chuàng)造了這一神話的祖先們也已經(jīng)清楚了人類是胎生而非卵生。你看,這一卵生程序如此麻煩:蝴蝶要去和水泡戀愛,才生蛋,生出了蛋又不能孵化,又去請脊宇鳥來孵抱。我們推想,處于生產(chǎn)力極其低下和生存環(huán)境十分險惡中的人們,不會像當代人這般在豐衣足食、閑遐無聊之際刻意去尋找詩意靈感。他們每時每刻都在考慮著生存大計,也許每天都面對死亡。這些迫使他們?nèi)ニ伎?迫使他們從周圍世界中認識事物,以它們?yōu)閰⒄?,尋找自救自強的真諦。
自人類學會思考,對生命的關(guān)懷就伴隨著人類一路走來,生命是人類的終極關(guān)懷。在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次以至多少代人的觀察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蠶蛾科昆蟲生命歷程的奇跡:蝶生卵——卵成蟲——蟲變蛹——蛹化蝶。現(xiàn)在的科學稱為完全變態(tài)昆蟲,而當時的人們卻以為這是一個神奇的再生過程。人類如果能獲得這樣的生命程式,人的生命就會不斷地輪回再生,人的生命將獲得永生。于是,對蝴蝶這一卵生的生命形式的崇拜產(chǎn)生了。那么,人也只有選擇蝴蝶作為人類的母親,才能獲得像它那樣的輪回再生。
在搜集于黔東南不同地區(qū)的苗族古歌版本里,都綜合表現(xiàn)了先民們這一原始的理念。田兵選編的《苗族古歌》“十二個蛋”里,多用唐春芳搜集的材料,而另一個由桂舟人、趙鐘海搜集的材料沒有用,那里有這樣的句子:“蝴蝶生蠶蟲蛋,團魚生巖石蛋??蝴蝶生下蠶蟲蛋,送給火炕三捆柴,火炕才來抱”;《苗族史詩·十二個蛋》也說:“來看十二個蛋吧,看那古老的圓寶。蛾兒生蠶蛋,蛾兒生了它不抱,讓紿誰來抱?蛾兒生蠶蛋,生在構(gòu)皮紙上,交紿火炕抱”;燕寶的《苗族古歌·十二個蛋》也說:“蠶兒生蛋蠶不孵,讓紿誰來替它孵?蠶兒生蛋蠶不孵,讓給簸箕替它孵”;吳德坤、吳德杰的《苗族理辭·蝴蝶產(chǎn)卵》中又講到了另一種新信息:是蜻蜓和水泡沫相交,產(chǎn)卵在河沙灘上,得到老鷹的忠告,才移到懸崖上去孵抱。
不要以為這些是一組很混亂的事象,我們也曾經(jīng)質(zhì)疑過那些傳歌的老人:這個說是蝴蝶,那個說是蠶,那個又說是蜻蜓。到底是什么?傳歌者總是笑而不答或說怎么唱都是對的。其實我們不要去管它是蝴蝶、蛾兒、蠶還是蜻蜓,這一切都為著敘述卵生這一生命形式。這里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在黔東南苗語里,蠶的飛蛾和蝴蝶是同一樣的稱謂:“Bangx Lief”(榜留),也就是說都統(tǒng)稱為蝴蝶。
苗族先民們把楓木、蝴蝶、脊宇鳥組成一曲完美的人類生命樂章:楓木被砍倒了,然而被砍倒的楓木并沒有死——樹根變成泥鰍,樹樁變銅鼓,樹疙瘩變成貓頭鷹,樹葉變燕子,樹梢變脊宇鳥,樹心生出蝴蝶;隨后蝴蝶就與水泡戀愛,生出十二個蛋,再請脊宇鳥孵化出人類和數(shù)種動物。在這曲生命樂章中,本來鳥就可以獨立完成生蛋和孵化全過程的,但鳥類沒有那種不斷變化生存方式而不死的生命程式,這才是生命的主旋律。而鳥類的保護又不可替代,鳥是祖先的圖騰。
猜想:以苗族的蝴蝶媽媽為代表的卵生圖騰崇拜才是絲綢的主要起源
正是苗族先民們對蠶從卵到蛹再化作蛾的生命變態(tài)過程充滿了好奇,由好奇到崇拜圖騰。先民們希望死后用絲綢把自己裹起來,希望像蠶一樣變化升天。蠶成了升向另一個世界的神通。但是,人的身體和蠶有巨大的差異,于是人們便想盡辦法用蠶絲來為自己織一件裹身之布。這樣,人工養(yǎng)蠶業(yè)和蠶文化就開始了。
史學歷來持“絲綢起源于實用目的”之說。但我以為事實并非如此,以苗族的蝴蝶媽媽為代表的卵生圖騰崇拜才是絲綢的主要起源。最近,中國絲綢博物館學者趙豐也提出了“原始先民崇拜桑蠶這一文化背景,才是我國絲綢起源的主要原因”的理論。他還認為,東南亞、歐洲等國也很早就有了野蠶,但都沒有把野蠶絲織成絲綢,只有我國早在商周時期就把野蠶絲織成了絲綢。這是由于我國原始先民崇拜桑蠶的獨特文化結(jié)果。
利用野蠶吐出的絲進行紡織,是人類利用自然的一項重大發(fā)明,絲綢在古代是中國特有的紡織原料。有人將全世界使用的紡織原料劃分為四個地區(qū):南亞地區(qū)是使用棉纖維,包括木棉和草棉;地中海地區(qū)使用亞麻與羊毛;而美洲則是使用棉花和羊毛;只有中國古代的先民因圖騰而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絲綢制品,苗族便是最早因圖騰而注意到蠶絲的這種自然現(xiàn)象,并且天才地將它紡織成絹帛。苗族先民是我國蠶業(yè)和蠶文化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者之一。典籍上也記載了蚩尤部落是發(fā)明和飼養(yǎng)蠶的,《繹史》卷五說:“黃帝斬蚩尤,蠶神獻絲,乃稱織絍之功。”也就是說,在遠古的時候,黃帝戰(zhàn)勝了蚩尤以后,蚩尤部落里的蠶神向黃帝獻蠶絲技能,從而使中國有了蠶絲的使用。
我們來說說這個蠻字。歷代都稱以苗族為首的南方少數(shù)民族為“南蠻”,蠻字被文字簡化失了形,看不出造字的本意,繁體字寫作“蠻”,這里就看出與絲和蟲的聯(lián)系了。商代甲骨文已有“蠻方”。商末周原甲骨文有“庶蠻”。王宇信《西周甲骨文探論》說:“庶蠻即眾蠻,或群蠻。如《春秋會要》載有‘群蠻’”。徐松石在《粵江流域人民史》苗蠻總察里說:“古代南方中國人原本一律稱自己做蠻。蠻本來不從蟲的,古時南方有語言而無字,蠻字也不過是中原的人把這些南方部落譯音而已。從言,表示南方有語言。從糸,表示南方發(fā)明蠶織之術(shù)。然而因言是譯音,所以有蠻、氓、蒙、閩、苗、麻、慢、蔓、滿、瞞、孟、猛、毛等種種的互譯?!敝敝两裉欤缱迦砸浴懊伞弊苑Q。
漢代以后,蠻字加了蟲底,大部分專家認為這是漢代對蠻人的歧視。我覺得尚值得推敲。上古時,才開始馴養(yǎng)的野蠶主要放在桑林里就地設(shè)架,把野蠶放框架內(nèi),讓它圍著框架吐絲。到了夏以后,居住條件有了改善,人們開始把野蠶移入室內(nèi)飼養(yǎng),逐漸變成家蠶。商代殷墟出土就有玉蠶可證。漢代開始,絲綢織造進入輝煌時期,此時,絲綢開始走出國門,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帶去了大量絲綢,開拓了橫貫亞洲大陸的絲綢之路。后來,吳國又開拓了海上絲綢之路,直接與日本、越南、羅馬貿(mào)易往來,日本的“和服”因此叫“吳服”。蠻字的涵義與古蜀人和蠶叢氏有關(guān)連,古蜀人是養(yǎng)蠶中的重要一支?!痘茨现f林訓》說:“蜎蜎蟲蜀貌,蟲蜀即蜀也”?!稜栄裴屜x》注曰“大蟲如指似蠶”。在蠶桑文化空前發(fā)達的背景下,蠻字加蟲底,或許是為了更加突出蠶的特性和家蠶的專業(yè)特性。
在史冊上,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有關(guān)蚩尤部落的后裔桑蠶業(yè)的記載
當絲綢在世界面前一片輝煌的時刻,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絲綢文化之源的蚩尤部落、苗族在哪里?蠶神隨著部落的戰(zhàn)敗而把這一創(chuàng)造發(fā)明貢獻給了黃帝的華夏,然后又變成了黃帝螺祖的專利。歷史再也沒有賜給他們再續(xù)絲綢輝煌的機會,但這并不能說苗族再也不發(fā)展蠶桑業(yè)了。
《史記·夏本紀》說:“萊夷為牧,其篚盒絲。”萊夷又稱“仡萊”,是東夷融入三苗部落的一支。苗族曾經(jīng)是楚國的主體國民,在楚國的中心地湖北、湖南,是我國古代絲綢發(fā)展的重要基地,眾多的出土文物見證了一切:1982年,湖北的江陵馬山楚墓出土了一大批絲綢織品,繡絹、繡羅、麻鞋、絲絹畫,以及著名的蟬翼輕紗,震驚海內(nèi)外。湖南長沙戰(zhàn)國楚墓出土了用以裹尸的5種不同紋飾的錦殘片,這無疑是蝴蝶圖騰的文化傳承。而長沙馬王堆出土絲織物更是精美無比,代表了同時代絲織生產(chǎn)工藝的最高水平。容觀瓊先生認為,馬王堆一號墓主軟侯利倉很可能是“西漢以前苗族的部落首領(lǐng)”。
苗族古歌唱道:“麻栗和化香,栽山頂崖腳?!甭槔蹙褪菣禈洌步凶鯓?,專用其葉來養(yǎng)蠶的。古歌中說苗族西遷來時,帶來九種樹種,其中就有櫟樹種。據(jù)吳一文先生《苗族古歌與苗族歷史文化》一書考據(jù):“苗族看重櫟樹,苗族巫師占卦用的卦木,非五倍木即櫟木,或雙木并用,不能舍此二種而其他??赡芤驗槟甏木眠h,特別是養(yǎng)蠶方式的改變,人們已經(jīng)淡化櫟樹鎮(zhèn)邪的作用??梢钥隙?,櫟樹在歷史上必定對苗族的社會產(chǎn)生過極大作用,以致它威力巨大,超過了支天的五倍木,成為專鎮(zhèn)兇惡魔之木”。
亳無疑問,蝴蝶圖騰即是對蠶的崇拜,蠶文化原初的核心便是人歸途的儀式,人要在這種和蠶一祥的儀式中得到再生。今天的苗族,仍然保持著以絲綢裹身而葬的喪葬習俗。我祖母養(yǎng)蠶織就的絲織品,我們習慣稱作蠶絲床單,絕大部分是備著喪葬所用。凡有人去世,主客必送一床蠶絲單,沒有是不行的,被視為不懂禮節(jié),而死者獲得蠶絲單越多越好。有的人家收到的蠶絲單過多,就會保存一部分,留著將來的喪事送禮。苗族每個人都必備一件絲質(zhì)壽衣。并且,在許多重大的儀式活動中必須要著絲綢服裝。比如在苗族重大的鼓藏節(jié)期間,鼓社頭必須穿絲織鼓社服;大祭典活動時,祭師也必須穿絲質(zhì)服裝等等。
前文曾引述過《苗族古歌·十二個蛋》中,提到蠶和紙的關(guān)系:“蛾兒生蠶蛋,蛾兒生了它不抱,讓紿誰來抱?蛾兒生蠶蛋,生在構(gòu)皮紙上,交紿火炕抱。”構(gòu)皮樹即楮皮,是楚國造紙的主要原料和楚紙?zhí)卣?。黔東南苗族民間有《造紙歌》流傳,丹寨縣苗族民間現(xiàn)在仍有古法造紙工藝傳承,其工藝流程與唐代一模一樣,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他們生產(chǎn)的一種傳統(tǒng)的皮紙,其顏色和外觀很像民間的蠶絲單,質(zhì)地也很柔韌。這種紙主要的功用在喪葬上。逝者裝殮前,先在棺材里鋪上很多皮紙,裝殮后,把先鋪上的皮紙一層層折合在逝者身上,裹得嚴嚴實實,棺木里出現(xiàn)空間,需用木炭填實的,也用皮紙將木炭包好。
是什么原因使得沒有文字、不需書寫的族群將古代的造紙技能一直傳承至今呢?我們可以推斷,苗族最初的造紙,并非為書寫文字,或者說不僅僅是為了書寫文字,抑或就是蠶絲帛的替代品或新產(chǎn)品。但是在今天,由于市場的絲綢逐漸取代民間的蠶絲單,民間的養(yǎng)蠶也消失了,皮紙真正繼承了蠶絲單的遺愿,為逝者引導通向再生的圖騰。
在苗族各種工藝的服飾圖案中,蝴蝶是俯拾皆是的,而丹寨縣雅灰鄉(xiāng)和榕江縣高排鄉(xiāng)等地的苗族百鳥衣上,大面積地使用絲帛和絲線刺繡,常在中心位置繡著一種奇特造型的動物圖案,頭是變形的鳥頭,身是蟲身,有節(jié),周圍是飛舞的蝴蝶。不少人解釋它為龍。其實那是蠶蟲、鳥、蝴蝶的結(jié)合:蝴蝶——鳥——蠶蟲——一幅圖本身就包含了蝴蝶圖騰的全部寓意。
蝴蝶圖騰是苗族先民對蠶桑這一卵生變態(tài)生命形式的崇拜結(jié)果,是苗族的生命圖騰。而蝴蝶圖騰是絲綢的起源。中國人利用野蠶吐出的絲進行紡織,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絲綢及文化,美化了古今人類的生活。
圖/曾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