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學,顧名思義,與教育有關。是從前門源地區(qū)各民族學生小學畢業(yè)時舉行的盛大的、別開生面的慶典儀式。這種儀式在縣城已經(jīng)、或者正在消失,而在鄉(xiāng)村仍然流行,并且依然隆重與普遍。這是一種奇特的文化現(xiàn)象,因為這個儀式只是在小學畢業(yè)時舉行,初中、高中都沒有?,F(xiàn)在的高考中,對金榜題名的學子們也進行祝賀,但不叫出學,而稱作恭喜、掛紅。
門源地區(qū)辦學歷史不算悠久,私塾之外正規(guī)的學??勺匪莸缴鲜兰o二十年代。據(jù)史志記載,1925年由早期門源籍人士郭毛蘭、賈東主二人捐資,又發(fā)動當?shù)馗粦舫鲑Y,政府出資一部分,籌建了“門源蒙藏初級小學”,至此,新文化運動的春風總算吹進了閉塞千年的浩門古鎮(zhèn),使之有了第一所正規(guī)小學。
逐步嘗到讀書甜頭的各民族群眾,想努力擺脫愚昧的愿望極其強烈,呼聲極高,迫使政府加大辦學力度,學校不斷增多,規(guī)模不斷擴大,人口較多的大村莊都開設了小學,縣城開辦了女子小學,當時稱作女學。有數(shù)字顯示,解放前夕,門源有初小22所,中心學校6所。這些學校的辦學資金除了部分捐助,大部分還是攤在民眾頭上,由于經(jīng)費奇缺,導致沒有課本、沒有桌凳、沒有教師,辦學舉步維艱,學生流失很多。相比之下的“門源回教教育促進會中心小學”則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經(jīng)費由馬麒任第一任會長的省回教促進會直接撥款,校舍、寢室、伙房、課桌凳、課本一應俱全,師資力量較為充足,吸引了大批回族子弟轉入此校,門源的民族教育雛形基本形成。
大概是由于學校誕生極其艱難,也許被蒙昧已久的心靈得到開化的緣故,民國時期的門源,小學畢業(yè)都要進行非常隆重的出學典禮儀式。據(jù)老人們講,學校畢業(yè)典禮當天,受邀請的社會名流在主席臺就坐,縣長都要親臨講話。學子們首先要給孔子像行禮,然后給校長、老師以及來賓行禮,接下來接受親友以及莊員鄰舍的掛紅,親朋多的或者有家庭背景的孩子被紅綢緞裹得像個粽子立在主席臺前,等學校的這一切儀式結束,畢業(yè)生家長視經(jīng)濟條件在家里擺宴席答謝老師與親友。
由于資料匱乏,“出學”這種習俗的起源已無從考證,但從民間流傳的歷史軌跡中,還是能看出一條較為清晰的文化傳承脈絡,顯現(xiàn)出一方水土特有的文化符號。究其原因,筆者認為,解放前的門源地區(qū),多數(shù)學子讀書讀到小學畢業(yè),也就是其一生學業(yè)的終結,只有少數(shù)富家子弟才能走出大山,到省城乃至更大的城市去求學。也許,正因為如此,在彈丸之地的門源峽谷浩門古鎮(zhèn),對小學畢業(yè)的慶典才十分重視萬分看重,這是蘇醒的這塊古羌地崇文尊師的最隆重典禮,也可以說是一種最神圣的、對文化的敬畏與膜拜。以至于到今天,在狹長的百十公里內,“出學”這種習俗綿延不絕,興盛不衰。
我母親在世時曾說過,她出學是在解放前兩年,那就是說1947年,母親十三歲。那會兒浩門鎮(zhèn)的出學儀式還很隆重,畢業(yè)典禮當天,家境殷實一點的學生穿戴一新,家長們用紅木盤端著紅紙封起來的禮金、禮物敬獻給每位老師,跟在家長身后的學生逐一給老師鞠躬行禮。其實那會兒師資力量仍然匱乏,母親就讀的門源女學教她們的只有一對姐妹教師,姓魏,是門源有家世人家的女兒。姐姐是校長,妹妹做教師,老百姓背后稱作大魏老師、尕魏老師。
那時候女學開設的課程有語文、算數(shù)、歷史、地理、大小楷等,還有女紅課。每當端午節(jié)、八月十五這樣的節(jié)日,是展示女紅作業(yè)的時候。學生的作業(yè)在學校展覽,請來的家長接受相互的評判,還要給老師奉上較為豐厚的節(jié)禮,而相對出色的女紅作業(yè),大到衣服鞋襪、小到錢夾、香包則會被老師收走。接受過新思想熏陶的母親后來認為,那是一種變相的剝削。也難怪,她非常得意的作業(yè)——一件月白色葫蘆上衣被“上繳”,她說一直耿耿于懷了好些年。
盡管如此,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啟蒙教育,畢竟為門源這樣閉塞的小城吹來了清新之風,兩位知識女性的為人做派、穿衣打扮、氣質風度,在舉手投足間給母親那一輩女性樹立了人生的榜樣,并在接受文化教育的同時得到了生活技能的培訓與磨練,使得那一代女性無論社會背景如何更迭動蕩,她們始終用自己勤勞的雙手養(yǎng)活著自己,養(yǎng)活著兒女。她們除了相夫教子承擔家務,便無一例外地到處打零工,在建筑工地干小工,在倉庫、貨場當裝卸工,在浩門河畔砸石子兒、篩沙子……
時間到了我們小學畢業(yè)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正是“批林批孔”運動風起云涌的時候,學校只剩下學生、老師和工宣隊參加的畢業(yè)典禮以及文藝演出。那個夏日的午后,當我從學校領到畢業(yè)證,演完節(jié)目回家時,看到我的舅爺——我母親的二舅舅,當時在門源縣手工業(yè)聯(lián)社工作,一位非常有才華、十分能干的舊時代鄉(xiāng)村知識分子,寫字、繪畫、木工、甚至裁衣、做鞋無所不能的能工巧匠。他拿起放在堂屋八仙桌上的大紅綢子,像綬帶一樣斜掛在我的身上,右腋下打了一個結,然后恭恭敬敬對著外公拱手作揖,口中念念有詞:“恭喜恭喜啊,姑爹爹,朱嘉華今天小學畢業(yè),我們親戚中又出了個女秀才?!甭牭揭幌騿疚胰槊木藸?shù)谝淮谓形掖竺?,剎那間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似乎瞬間長大了許多。我外公連忙向舅爺拱手還禮,說道:“舅爺,同喜同喜,丫頭能有今天,全仰仗老師的教導和親戚六眷們的疼愛,多謝舅爺為丫頭出學。”禮畢,老姐夫與小舅子喝了半瓶竹葉青酒,這是父親孝敬給外公的,老人家省下來招待客人,由于高興,本來應該喝兩頓的酒,在兩位老人的淺斟慢飲中逐漸瓶底朝天了。沒有菜,沒有宴席,沒有眾多親朋相賀,外公把早已搟好的長面下鍋煮熟后撈到碗里,舀上蘿卜肉丁的臊子,兩位長輩、三碗長面,算是為我舉行了啟蒙教育的出學慶典。
我一直不明白舅爺來為我出學,而他的小女兒、我母親的小表妹與我同一天畢業(yè)的,為什么沒有為她出學呢?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我的外公被運動沖擊了好多年,因為他老人家在解放前后都做過商會會長,還辦過劇團,唱過老戲,屬于牛鬼蛇神之類,親戚們遠離的有,不敢來往的也有,加之外婆去世,外公唯一的女兒、我的母親和父親不在身邊,我們爺孫倆相依為命,舅爺是悲天憫人、雪中送炭來了。還好,還好有如此溫暖的記憶,在我初涉人生的道路上,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那包火柴照耀著我,溫暖著我,盡管它微弱,但畢竟是光芒。在我心中,那不僅僅是一個出學典禮,而是終生難忘的、最高規(guī)格的成人禮。從此,學業(yè)之外,外公刻意教我和面、搟面條、蒸饅頭、炒菜,到初中畢業(yè),我已經(jīng)學會做飯、洗衣、縫被子。
現(xiàn)在門源縣城的小學已經(jīng)不盛行傳統(tǒng)的出學儀式,與所有小學一樣只是一個簡單的畢業(yè)典禮,領到畢業(yè)證后,全班同學與老師合影留念,僅此而已。有些家長也私下宴請老師與親友,但意義遠非過去的出學可比,實際上演變成相互攀比的謝師宴了。與縣城不同的是,鄉(xiāng)村依然風行隆重的出學儀式,作為一種約定俗成的鄉(xiāng)俗,學生參加完學校的畢業(yè)典禮,親戚六眷、莊員鄰舍趕到家里為學生掛紅、送禮,家長則擺宴席答謝,也有在飯館招待客人的。雖說少了一些儀式和精華,但畢竟還在沿襲,還在傳承,我認為門源完全可以為此習俗,申報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
傳統(tǒng)出學儀式的悄然消失,實際上是孩子啟蒙教育中一個莊重儀式感的缺失,也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兒童到少年時期一個重要的標志性禮儀的缺失。這也是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孩子們別說初中畢業(yè),就是大學畢業(yè)也未必懂事的原因之一,尤其對獨生子女而言。
今年,我的小外甥劉宗瀚小學畢業(yè),為了重溫一下年過半百之后親歷出學儀式的感受,也為了將這一民俗傳揚出去,我極力主張給外甥舉辦一個出學儀式。經(jīng)妹妹妹夫同意,7月16日,我們在門源百里花海、蜜香四溢的蘇吉灣草原,為外甥舉辦了規(guī)模不大但很隆重、而且莊重的出學儀式。這天,驕陽似火,天藍草綠,花香宜人,此時正是門源風景如畫的最美季節(jié),人們徜徉在一望無際、蜂飛蝶舞的花海中,盡情享受芬芳之浴。出學慶典開始,長輩及同輩姐姐們逐一為外甥掛上紅、送上禮金,長輩們叮囑著吉祥話:“好好學習,天天進步?!薄昂煤脤W習,前程遠大?!薄昂煤脤W習,考個好的大學。”清一色的現(xiàn)代教育官話模式,也是大家所希望的真心話。與外甥年齡相仿的孩子們本來很嚴肅,聽到此處便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在他們幼小的心靈里這種儀式會留下什么?也許是美好的記憶,也許是滑稽的表演?我無法感知他們內心的想法,但我想留給他們一些記憶,當他們到我的年齡后,無論身處何方,尚能記得,在養(yǎng)育我們的這方土地上曾經(jīng)還有過這樣一種民俗……
儀式結束后,大家開始各忙各的,炒菜的,煮肉的,燒水的各司其職。而此刻,我的小外甥好像突然長大了、懂事了,一會兒操心肉煮得爛不爛,老人們能否咬得動,一會兒端著切好的西瓜送到每一頂帳篷,一會兒提著大茶壺送奶茶,一會兒又抱著暖瓶送開水,下午,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在傘下烤肉串兒給客人品嘗,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粗⒆訒竦冒l(fā)紅的臉蛋,聽著他大人一樣的話語,我納悶兒,難道一個孩子的成熟會在某一時刻突然瓜熟蒂落?如是,甚好!
傍晚,在牧歸的牛羊特有的氣息中,我嗅到了泥土的芬芳,有點兒腥,有點兒甜,有點兒醉人,更多的是童年的味道……
哦,出學,遙遠的記憶,遙遠的故鄉(xiāng)!(朱嘉華)
作者:朱嘉華
資料來源:青海省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