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坦河由北向南靜靜地蜿蜒,在灼烈的陽光下閃著細碎的波光。這是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縣南部一條不大的河流,兩岸緩布著許多侗族村寨,綿延50公里,構成獨特的侗鄉(xiāng)文化長廊。
整個武陵山區(qū),對中國乃至全世界來說都似一個奇跡:以天然冰箱的能量保存著與周圍地區(qū)完全不同的文化秉性,傳承著千百年以來形成的文化傳統(tǒng)。這是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人們在體味這種文化滋味的同時,都好奇地探詢神奇現(xiàn)象形成的基因密碼。
侗族是武陵山區(qū)一個只有200多萬人口的民族。侗族之“侗”,原稱為“峒”。從字面上我們可以知道,侗族本生活在群山之中,與山、水、樹、林、鳥獸密不可分。大自然深深地融于侗鄉(xiāng)人的血液和生命中,也深深地融注在侗族人的精神世界里。
在坪坦河兩岸的村寨里,我領略到獨特深厚的侗族文化。雖然我只是匆匆的訪客,然而侗鄉(xiāng)人并沒有因此對我有任何的吝嗇。造訪中我邂逅了一個迷戀侗族文化的瑞士學者,他長年在坪坦村租住房屋,盡情地品鑒、享受侗族人怡然自得的田園牧歌般的日子,悉心研究侗族文化的哲學意蘊以及歷史軌跡。在視覺、聽覺和舌尖上,他體味的侗鄉(xiāng)比我們有著更為特殊而深切的感受。
侗族建筑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數(shù)鼓樓、涼亭和風雨橋了。坦坪河兩岸的路旁、村口,隨處可見供行人歇息的涼亭,里面?zhèn)溆兄衿昂筒菪?。一個外鄉(xiāng)人匆匆趕路走破了鞋,就可以在這涼亭里停下來,任意取下一雙草鞋換上,喝完一瓢涼水,然后又匆匆前行。橫亙在水溝山澗和溪河上的風雨橋,差不多都是侗鄉(xiāng)百姓捐資修建的。侗鄉(xiāng)的風雨橋又不是一般的風雨橋,比其它的橋在造型和結構上要繁復得多,融入了侗族人更多對生命、自然的理解和智慧。
鼓樓呢,當然也是侗族天才的創(chuàng)造。除了造型藝術和建筑結構的構思精巧外,還象征著侗鄉(xiāng)人精神世界的豐富。侗鄉(xiāng)每個村寨都有一座或者幾座鼓樓。它是侗鄉(xiāng)人的沙龍、俱樂部、人民公社、招待所、議事堂,是侗鄉(xiāng)人之家。除了田間勞作外,他們一半的時光都交給了鼓樓。侗族有集體作客的習俗,這應該是侗鄉(xiāng)特有的風俗??腿藖砹?,要喝“攔門酒”,要吃“合攏宴”,要唱侗歌,要吹蘆笙,直到月掛西山雄雞破曉。時空流轉,現(xiàn)代商業(yè)氣息毫不例外地在逐漸浸染古老的村落和風俗,但侗鄉(xiāng)熱情待客的氛圍卻絲毫沒有消減。外出打工謀生的人越來越多,鄉(xiāng)親們歡聚的日子越來越少,于是人們對吃合攏宴、吹蘆笙、唱侗歌、喝苦酒的渴念也越來越強烈。合攏宴從鼓樓擺到了寨子邊,一次就有上千人吃。
侗族大歌,則是侗鄉(xiāng)人對世界藝術作出的非凡貢獻。很長的時間,世界歌壇一直認為中國民間沒有多聲部合唱。然而,1986年10月,當來自貴州黎平、從江的侗族歌手登上法國巴黎神圣的夏樂宮國家劇院舞臺演唱侗族大歌時,世界對中國民歌藝術的認識發(fā)生了顛覆。法國《世界報》發(fā)表題為《迷人的侗族復調歌曲吸引了西方觀眾》的文章稱:精煉優(yōu)雅的侗歌,可以和意大利歌劇媲美。侗族大歌以三至四個聲部最為多見,有些地方有多至五六個聲部的曲調。眾人模擬蟬蟲的低鳴、幽谷的泉韻,把一個單字鋪排得很長很長,描繪出侗鄉(xiāng)特有的寧靜、悠遠、清純的田園意境。民間歌手可能并不懂得和聲音程之類的專業(yè)詞匯,只是源于對生活中主干與分枝、曲與直、分與合等大自然規(guī)律的感悟,就把侗族大歌的復調運用得爐火純青,舉世罕見。
武陵山區(qū)的侗鄉(xiāng)人,沉醉于山川之秀、林木之茂、田園之美。對桃源深處、窕然洞天生活的熱愛,培育了侗鄉(xiāng)人醇美自然的品質。藝術是人類精神文化的呈現(xiàn)。我們很難想象,在一個充滿仇恨、猜忌、怨懟的族群中會產(chǎn)生眾人諧同的合唱藝術,也很難想象在一個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封閉部落里會產(chǎn)生守望相助的深情吟唱。愉悅產(chǎn)生歌詠,只有那些對生活充滿熱愛、手足相親的民族才能成就千人傾慕、萬家和樂的氣象。一個處處以他人之心為心、以眾人之心為心、以天下之心為心的民族,才能涵養(yǎng)和享受這種無尚妙境。
在風雨橋、彭樓、侗族大歌以及合攏宴里,我們似乎都可以找到成就侗鄉(xiāng)人的與眾不同的生存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