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遷徙》劇照
在我心里,以影像記錄方式對羌族文化有貢獻的“外人”,應該有兩位,他們毋庸置疑地成為“羌族文化的記錄者”。
一位是四川攝影家徐獻。羌族詩人羊子稱他為“羌族的徐獻”、“進來的徐獻”。多年來,徐獻以行者身份一步一步、朝覲般地走進岷江上游的羌族村寨。曾經用兩年多時間模糊攝影師身份,深入到高山深谷之中,用心靈、情感、智慧及勇氣介入每一個羌族生活、生產場景,埋頭攝影,為羌族文本文化的建立做出了令人仰視的努力和貢獻。他的黑白攝影集《羌地絕影》完整記錄了地震前后的羌寨生活,首次呈現(xiàn)給世界最生動鮮活的羌族文化形態(tài)。2007年,我曾約請徐獻為《中國民族》雜志拍一張羌族全家福,結果他發(fā)來的是一張汶川縣龍溪鄉(xiāng)阿爾村全體羌民的合影,讓我驚喜萬分。照片刊登不到一年,汶川地震,阿爾村被毀,這張人數(shù)最多、最特別的羌族全家福也成為絕響。
另一位是被譽為“具有人文情懷導演”的四屆華表獎獲得者寧敬武。汶川大地震后,寧敬武懷著對羌族文化的熱愛和敬意,花四年時間精心積累,克服泥石流、高海拔等帶來的困難,堅持真實呈現(xiàn)羌族文化,終于2014年5月完成了其電影作品《遷徙》。
《遷徙》根據(jù)羌族小說家谷運龍的同名小說改編,以“5·12”地震后羌寨異地安置于邛崍為背景,展現(xiàn)羌族人失去家園、遷徙他鄉(xiāng)的故事,被稱為一部現(xiàn)代民族史詩電影。《遷徙》也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電影工程推出的首部作品,具有標志性意義。先不說這部影片的服飾、場景的真實,以及表現(xiàn)的風格,影片全部采用羌族非職業(yè)演員,以羌語進行對白,就連影片音樂和插曲也讓北京民族電影節(jié)主席牛頌贊嘆不已。最重要的是,《遷徙》首次以電影形式為羌族留下了一份生動的人類學資料,為羌族文化研究提供了寶貴影像。難怪一位學者評論《遷徙》說:影片突破了以往少數(shù)民族題材電影中對民族文化概念化和呆板表現(xiàn)的弊端,成為第一部有了時間感和現(xiàn)代性的優(yōu)秀電影。
我要說的是:徐獻和寧敬武都以不同方式,讓我感受到羌族文化的了不起并為之感動。他們對羌族文化的表達方式讓人難以忘卻,而他們兩人都是漢族。
電影《遷徙》 劇照
與在座一起觀看影片的其他嘉賓心情不同,《遷徙》令我想起與汶川釋比(羌族文化傳承人)楊俊清的一段緣分。電影中很多場景真切再現(xiàn)了當年楊俊清給我描述的情景,觀影的兩個小時里,我似乎看到了他們,似乎就在他們中間。沒有料想到時隔6年,我竟然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得以真正理解楊俊清和他的同胞。
當眾多民族不幸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時,羌族作為一個古老的民族,為何能如此長久地繁衍生息并發(fā)展壯大起下來?《西南屬夷小記》中記載:“姜姓出于西羌?!惫糯甲逯饕顒釉谖鞅钡貐^(qū),這個早在甲骨文誕生前就在青海高地上、牧羊而歌的東方古老民族,隨著時代變遷,為什么會在長江和黃河的上游,像蒲公英種子一樣,派生出如此之多的、活躍在當今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經歷過多次遷徙,每一次都充滿心酸和血淚。汶川大地震,迫使羌族人在現(xiàn)代再次遷徙,并開始對本民族文化進行重建。不同于歷史上任何一次遷徙過程中發(fā)生的血腥殺戮迫害,這次遷徙充滿了友愛,堪稱民族遷徙歷史上最溫情也最溫暖的一次。這樣的遷徙,只可能發(fā)生在當今我們這樣的國度。寧敬武在影片中用不經意的一個個細節(jié),如給尋找新家地點的釋比送酒、夾道迎接搬遷來的羌族同胞的一張張熱情的笑臉、運送羌族同胞的長長車隊……在寸土寸金都被商業(yè)化的現(xiàn)代社會,這樣的守望相助不能不讓人感動。
那么,那個我結識的真正經歷過遷徙的釋比楊俊清,又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電影《 遷徙》劇照
2008年,從地震災區(qū)來北京演出的楊俊清,是汶川縣龍溪鄉(xiāng)阿爾村巴奪寨的一位村民,也是羌族釋比接班人。阿爾村是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縣龍溪鄉(xiāng)的9個行政村之一,是羌族釋比文化的中心地。村子由4個羌寨組成,楊俊清的家就在巴奪寨村口。楊俊清相貌堂堂,氣宇軒昂,釋比氣質鮮明。他的外公是釋比,姨弟是釋比,舅舅也是釋比。與龍溪鄉(xiāng)其他釋比一樣,楊俊清也在汶川縣蘿卜寨表演過。那里被稱為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的黃泥羌寨。
楊俊清在北京演出時我采訪過他。當他看到《中國民族》雜志以前刊登過的一張照片中有他時,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叫了起來:“這是我呢,這就是我呢,你看嘛。”馬上對我產生了親近感。他告訴我,他是懷著一種報恩的感情來北京演出的。他和同伴們走了好幾天的山路,穿過余震造成的泥石流,好不容易走到通車的地方,再想法到達成都,然后來北京。他和同行的23位釋比都希望能夠把舞臺作為祭祀場地,感謝全國人民對災區(qū)羌族的關心,感謝政府對羌族文化的搶救。23位羌族民間藝人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北京那么大,顯然超過了他們此前的想象!
地震那天,楊俊清在山上采羊肚菌,下山后找不到大哥了——地震奪走了大哥的生命。走到村口,太陽還沒落山,村子里哭聲一片,灰塵彌漫,很多人躲在龍溪邊上叩頭求神。立別村和阿爾村房子幾乎全部垮掉,巴奪寨好些,全垮的房子不多,但立著的也已成危房,裂的裂,斜的斜。寨子里的邛籠(碉樓)1933年地震時垮過后只剩五節(jié),“5·12”大地震后還剩三節(jié)。楊俊清不愿過多回憶當時情景,他只覺得那個時候自己找不到天神了。但他也隱約知道:自己生長的寨子不能安家了。
北京演出結束后,楊俊清回到家鄉(xiāng)。他在新安置點找到了老婆孩子,在帳篷里安了家。震后條件很艱苦,沒有電,也沒有農事可做,日子在等待中度過,北京之行好像是一場夢。失去家園讓人心痛,新建的家園是不是能夠在原來的地方,還要聽專家和政府的安排。離開祖輩生活的地方,前往陌生之地安家,我從電話中都能感覺得到他的惶恐和焦慮。即使他是羌族人中地位很高的釋比,那又能怎樣呢?
一個雨天的晚上,我又接到楊俊清的電話。他說給我打電話,讓他感覺到有一種溫暖。“不為別的,就是想和你說說話,這樣心里會好過一些……”想到羌族同胞們在災區(qū)黑暗的夜晚,想到他們失去家園講著講著,我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過了幾個月,楊俊清和他的族人開始遷徙,政府為他們找到了安置新家的地方。大概忙于新家園的基本建設,加上他經常外出演出,我們的聯(lián)系斷斷續(xù)續(xù)。我曾委托廣州的朋友照顧和看望他被政府安置在廣州上學的女兒。他的媳婦也給我寄來兩雙自己親手縫制的羌族鞋墊,表達感謝之情。
圖片左為楊俊清,中為老釋比朱金龍(楊俊清的老師),右為余正國(原是一名當?shù)氐那颊Z老師)。他們是當?shù)赜忻尼尡取? 梁黎2008年攝于北京
關于遷徙,還有很多故事。我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北川震后就曾遷移,很多羌族人帶著不舍和留戀離開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這不是羌人的第一次遷徙。”北川縣志撰稿人趙興武說:“北川作為古羌人的聚集地,它的形成與發(fā)展歷史就是伴隨著天災與人禍的不斷遷移與融合?!?/p>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趙興武介紹說:“地震給許多具有羌族特色的建筑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也造成了2萬多羌族人口的死亡,但是大量的羌族群眾還在,他們是民族文化傳承的直接載體。北川在歷史發(fā)展中成為羌漢雜居區(qū)域,雖然經過千百年的遷徙、融合,這里的羌族漢化現(xiàn)象非常嚴重。但是,羌語、羌繡、羌歌等羌文化的代表元素還存在于羌族人群中。因此,羌族文化的傳承僅靠在新的居住地加上羌族元素是無法完成的。保存與傳承羌文化,羌文化元素在羌人血液中的保持與強化必不可少。”
如果趙興武看過《遷徙》這部電影,看到他說的羌語、羌繡、羌歌等羌文化代表元素,將永久地在電影故事中得到保存,并生動地傳播下去。我想,他一定會很欣慰。
釋比楊俊清,你和家鄉(xiāng)的釋比們看到這部電影了嗎?你們,會不會也和我一樣欣慰和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