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目不暇接的剪裁、成衣都是經(jīng)驗的體現(xiàn)。
頭頂懸掛著制好的衣服,裁縫阿姐手上開始測量下一件的尺寸。
藍色的手是以藍染為生的人重要的標(biāo)志之一。
搬進城中安置房后,在陽臺上依然制衣的婦女。
黃奶奶幫我穿戴布依族的服飾。
黃奶奶在織布。
黃奶奶在染布。
隔著蚊帳看到正在繡花的黃奶奶,一切是如此溫柔。
2020年春天,我投宿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融水苗族自治縣九萬大山中的一位壯族舅娘家。她開口第一句話就問我,衣服是哪里得的——我穿著民族特色衣衫。
“你覺得好看嗎?”“好看!我們以前也會做,現(xiàn)在忘記了,會做的人都找不到了。”
我意識到,傳統(tǒng)的“消失”并不等于“不被需要”,有時只是慢慢“不被看見”“無法找到”。我答應(yīng)下次給舅娘帶兩身衣服。
秋收時如約再去,舅娘剛干完一天的農(nóng)活,渾身汗?jié)瘢炔患跋丛杈蛽Q上新衣,打著手電筒,樂顛顛消失在我們面前——出門去找好姐妹了。果然,隔天村里就有阿嬸和我說:“我們好喜歡這個衣服。”
那時,我就決定要回到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望謨縣——3年前買到這幾件衣服的地方,去了解現(xiàn)代生活中民族特色服飾的故事,探究傳統(tǒng)與時尚碰撞交融之下,民族服飾的未來之路。
1 蘇阿姨的裁縫店
貴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望謨縣每周一次的集市,是方圓幾十里山山嶺嶺、溝溝谷谷鄉(xiāng)民們的盛會。野菜、山果、草藥、竹編、花米飯等小攤沿著穿過縣城中心的河流一排排支起,隨處可見背著竹簍、穿著傳統(tǒng)民族服裝的女人們結(jié)伴趕場。
集市附近是一棟棟天地樓(盛行于縣鎮(zhèn)級和城中村的多層住宅)連成的老交易市場,里面隱藏著十幾家裁縫店,專門定制本地常見的偏襟短衫。每家經(jīng)營的側(cè)重都稍有不同。3年前注意到蘇阿姨家,是因為她做的衣服素雅古樸,不是大花大色的舞臺風(fēng)格,而是用藍、灰、青、月白等色,或是纏枝紋、魚鱗紋、圓圈紋這些古樸紋樣的布料,沒有多余緣飾,顯出衣服結(jié)構(gòu)本身的古典美。不過這次來,她的面料明顯鮮亮起來,紋樣也更趨現(xiàn)代。
“為什么不賣以前的紋樣了?”“大家喜歡現(xiàn)在這種,我也要看新的流行樣式。”蘇阿姨抬頭回答,手上的動作也不落下,“顏色亮,布料上花多、花大才好看。”
她是店里的老板,也是唯一的裁縫,多藝能干,丈夫只是從旁協(xié)助。她說母親是村子里的裁縫,從小就耳濡目染,十幾歲決定以此為生,“年輕時精力好,把衣服做好后,到處趕場賣。”
貴州很多地方至今保留趕場的風(fēng)俗,相鄰地方的日期往往會錯開?!爸灰细桑荒?65天都可以開張做生意。”蘇阿姨回憶年輕時一天可以做幾十件衣服,忙不過來還要分出去一些請人做,直到年紀大了,才在縣城租下門面。
蘇阿姨做衣服用的化纖面料,穿起來垂墜有型,可是時間一久我就發(fā)現(xiàn)它不透氣也不貼身。我試圖和她討論使用棉麻面料的可能性,沒想到她一聽就拒絕了。
“為什么不用棉麻呢?” “大家不喜歡?!薄盀槭裁??穿起來舒服呀。”“不好看。”“不好看?”“容易起皺。大家喜歡不起毛、不起皺的面料,喜歡穿起來齊整、幾年都一個樣?!?/p>
這不僅是蘇阿姨一個人的做法,我逛完當(dāng)?shù)厮械牟每p店,也很難找到一家用棉麻的,大家給出的理由大同小異。后來認識幾位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才知道望謨縣還是有人用自然面料做傳統(tǒng)民族服裝的。在她們看來,很少人使用自然面料的另一個原因在于價格。創(chuàng)業(yè)青年們的用料好,設(shè)計也在傳統(tǒng)基礎(chǔ)上有一定創(chuàng)新,成品價格少則幾百,訂制則要上千,這顯然是縣城中一般婦女難以消費的。
走在望謨縣的路上,所見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以女性居多。我經(jīng)常看到老人用背帶背著小孩緩步前行,等她們走過去后,我會仔細看一眼背帶上的花紋。大多從農(nóng)村來縣城的老人是“來帶孫孫,陪孫孫讀書”,而她們恰恰是穿著傳統(tǒng)服裝的主要人群。
我逐漸理解了像蘇阿姨這樣花費100多元就可以訂做一套衣服的店鋪,它提供了大多數(shù)人可以接受的選擇。事實上,每天來蘇阿姨店里訂做衣服的也都是這些阿姐、阿奶。她們有的結(jié)伴而來,有說有笑,有的訂完衣服仍坐在那里聊上半天,也不趕時間。
有時發(fā)現(xiàn)我在拍照,她們會害羞,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自己老了,拍照不好看了。我就趁機多問一句:“為什么現(xiàn)在這樣的衣服年輕人過節(jié)才穿,你們每天都要穿呀?”“穿慣了,不能脫了。”她們笑笑回答。這種傳統(tǒng)款式,裁縫們稱為“父母裝”,很現(xiàn)代的說法。
訂做講究量體裁衣,蘇阿姨有個小本子,專門記錄客人的身量。上面能看到衣長、腰長、袖長、領(lǐng)長和住址,可唯獨不知道她們真正的名字。布依族女人的名字,一生都在變化。婚前的小名,一旦結(jié)婚有了孩子就變成“媽”加長子(女)的名字。等做了奶奶,又會變成“奶”加長孫子(女)的名字。我仿佛看到她們把自己越縮越小,隱身在家庭之后。
在蘇阿姨的店里待了幾天,我也慢慢會看著人猜測大概尺寸,不過總有些和我估算的不一樣。“年紀大了,身體會有很多變化,像是駝背。”蘇阿姨解釋,對老人來說,穿著舒服更重要。她們喜歡寬松,所以通常會做得更大。這也說明了為什么很多阿奶來,直接拿一件衣服請照做,那是她們平時穿慣的尺寸?!澳贻p人的就要裁準(zhǔn)確一點,可以更好地顯出窈窕身型。”好裁縫不僅是手藝,也是眼力和經(jīng)驗。
最后一切都要落在裁剪上。沒有固定的圖紙比照,每一件都是新尺寸。蘇阿姨把面料對折兩次,用尺子橫豎測量,畫出交錯的直線和曲線,沿畫線剪開,提拉,再畫,再剪,再一打開,衣身就變戲法似的出現(xiàn)了。和現(xiàn)代服裝前后衣片分開縫在一起不同,這種方式裁剪出來的前后身一片相連,只要側(cè)面接上袖子,衣服就大致成型。整個過程目不暇接,最后呈現(xiàn)的結(jié)構(gòu)又如此簡單。我眼前這一幕,是在無盡的溝溝嶺嶺之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日月交替、秋染霜絲才成就的場景。
2 染布的黃奶奶
我依然沒有放棄尋找本地自然布料的想法。
第一次在路上遇見黃邦芬奶奶,直覺就告訴我,她是我一直想找的人。一開始被她吸引,是看到提著一袋酸菜和一袋米豆的一只被染成藍色的手,視線再往上,果然,看到了一位穿著黑色藍靛土布大襟的老人。
“是您自己染的嗎?”“對?!薄叭靖自谀睦锬兀俊薄霸谖壹覙琼斏?。”
她安靜地注視我,眼神有著超出常人的清亮,臉上散發(fā)著珍珠一樣的柔光。只說了幾句,就同意讓我跟她回家。
穿過幾條街巷,她家是五六層高的樓房,充滿怡然自樂的生活氣息。樓頂養(yǎng)雞種菜,一只白色的土狗叫喚累了就躺在臘肉架下的陰涼里休息。從地面抬高壘起、因地制宜的火坑,是廚房和整個家的靈魂所在,火燒起來時,叫人忘記身處縣城,瞬間飛回那個紅水河邊優(yōu)美寧靜的村舍。
黃奶奶的兒子叫江生,他告訴我,他們老家在望謨縣城60公里外的昂武鎮(zhèn),背靠大山,門前有條大河流過。翠綠綿延的河山長久地滋養(yǎng)著兩岸的布依族人,直到十幾年前修建水電站,淹沒了土地和村莊。
“我覺得以前老家的生活更自由快樂?!边€沒等我發(fā)問,沉浸在回憶中的江生說。突然間我就明白不需要再問黃奶奶:為什么你依然穿著土布?依然自己染衣?
黃奶奶的房間堆著好幾箱土布,都是給孫子孫女準(zhǔn)備的。有些是從老家?guī)恚行┦堑酵円院笤倏椩偃镜?,一卷布要做幾個月,一年一年積攢才有這么多?!耙郧俺黾蓿家н@個布去。”黃奶奶說。
望謨縣布依族的土布按用途和制作工藝大致可分為兩種:純色布與格子花布。前者是先把棉線織成白布,然后放入染缸,染成深淺不同的藍度。布依族尚黑,老人愛穿黑衣,顯得莊重,年輕人一般穿淺一點的藍色。因為是貼身衣物,質(zhì)地相對細軟。格子花布則略厚韌一些,要先將棉線染成深藍、中藍、淺藍、灰、深灰、青等顏色,再上織機織出不同的格子紋樣,也有做條紋的。這種布通常需要五幅拼在一起做成床單,夏天躺上去,尤其是在通風(fēng)性沒那么好的水泥樓房里,就像睡在竹席上一樣清爽,一整夜都不會濕汗,同時又沒有竹席的冰涼。等到冬天,它又暖和貼身,十分好睡。另外還有一種婦女用來包頭的格子布,摸上去軟和些。
布依族傳統(tǒng)棉被由被里、被胎(棉花胎)和被面三部分組成。黃奶奶會用一種純色的藍布做被里,被里上面放棉被后,卷折四角,再鋪上被面縫在一起。貼身的被里講究舒服,用土布舒爽透氣,不會濕汗,有藍靛的香味。
我在黃奶奶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著土布的日常用途。這些土布或任何傳統(tǒng)物件,只有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們才能“活過來”,展現(xiàn)生命力。
最特別的還要屬一種介于純色和格子之間的布,乍看是純藍,仔細瞧里面又藏著深色的細條紋。追溯起來,黃奶奶先染藍線,和白線一起織成布匹,才放入染缸中染色。用這樣的布裁衣,有一種低調(diào)的華麗,仿佛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主人的愛美之心。
黃奶奶帶我去看她染布的地方,屋頂一間小小的屋子里擺了三個大缸,還沒走近就聞到濃烈的藍靛發(fā)酵所產(chǎn)生的獨特氣味。染缸用厚厚的布蓋著,如同黃奶奶的秘密寶箱,要掀開才能看到里面深色的液體?!敖裉觳怀桑麓稳静冀o你看。”她看了看液體表面,也沒多說,似乎染缸有它自己的節(jié)奏。
后來,我好幾天都到黃奶奶家,希望她可以染布給我看,但似乎總是機緣不到。一天,在黃奶奶家午睡醒來,隔著蚊帳,看見她側(cè)對著我正在繡花,沉浸在一片溫柔的光暈里。那是黃奶奶的另一項手藝,繡有龍鳳、獅子、蝴蝶、花朵、螃蟹這些吉祥花紋的繡片,會用在小孩背帶上,保佑他們健康長大。家里每個出生的成員都受到美和愛的環(huán)繞。
黃奶奶的孫女燦爛先前就從櫥柜翻出家里所有的背帶給我看:刺繡、拼布、貼片,不同的工藝,留下不同時代的浪漫。那種愛和美的生機,仿佛能穿越時空,讓人感受到縫制時的心情。
當(dāng)我們討論以前除了背帶,還有哪些地方會用到刺繡時,江生說他小時候睡的枕頭更精致,綢面上用絲線繡著各種美麗的圖案。黃奶奶從柜子里找出半床“單輔”(音),它是鋪在土布被單下面的一層,上面會繡滿花草鳥獸,邊緣手編的流蘇隨著床沿靜靜下垂,好看極了,這是很多年前大女兒手工編織的。在傳統(tǒng)的布依族人看來,即便是鋪在被單下、睡時完全看不到,也要繡得美好,因為它代表了繡娘的心意。以前,白色的“單輔”大多數(shù)時候都要藍染過,這樣睡在其上才有清香。這也是布依族人不計成本的浪漫吧。
隔兩天在約定的時間再來黃奶奶家時,終于看到了染布。“怎么染呢?”“不用講,我染給你看。”
只見缸中漂浮著藍色蘑菇狀的泡沫,中間不規(guī)則的隙孔像是在呼吸。一旁的燦爛覺得好玩,找來一塊布條想放到染缸里,被拒絕了。“不能用臟的布,要保持清潔?!秉S奶奶正聲說。
在這之前,我以為藍染就是把布料直接放進缸里,浸泡一會兒,再撈起來曬干??蓪嶋H上,古法藍染的過程中需要反復(fù)浸泡。由于布料長有十幾米,黃奶奶先得一一理順,才拉成折疊形,一疊一疊推進缸中。她神情肅穆,像是進行某種儀式,周圍的空氣也跟著沉靜下來。一個小時后,黃奶奶依然一疊一疊像魚尾拍打水面那樣撈起布料,但撈出時布料的顏色并不是藍色,而是一種黃綠色,它在接觸空氣的剎那像獲得了某種力量,緩緩變藍。這是氧化還原反應(yīng)。
“染好后,顏色會掉嗎?”由于過往體驗,我對藍染的穩(wěn)定性存有懷疑。“好的黑布,要反復(fù)染一個多月,做出來的衣服再洗就不容易掉色??赡荛_始掉一點點,洗兩三次后就不掉了?!秉S奶奶篤定地回答。
“每天這樣染,持續(xù)一個月?”我不敢相信。“而且一天要染三次哩,隔三天又要洗一次,晾干了再染。”“洗的時候顏色不會掉嗎?”“洗掉浮色,才能看清真正染上的顏色。表面上看起來會變淡,可如果舍不得染料或是心急不洗的話,顏色看起來上得快,但掉得也快。”
雖然明白這個道理,我還是難以想象,從淺藍到深藍再到黑色,需要一個月里每天三次來做這件事。
“會太辛苦嗎?”“不會,”黃奶奶回答:“染布高興?!?/p>
3 喜悅從何而來
離開望謨縣后,我經(jīng)常穿著黃奶奶送我的布衣,總是會感到喜悅。衣服上散發(fā)著藍靛的香氣,棉布如同云團把我包圍。這些都能拉回我浮游四處的注意力,感受身體被全然接納。和黃奶奶相處的片段一幕幕浮現(xiàn),也明白了染布對她來說并不是一項工作,而是生活本身,就像一日三餐和呼吸那樣自然。日復(fù)一日的染布,也是透過染缸澄清內(nèi)心。
記得有天染布時我問她:“你心里在想什么?”“什么也不想?!?/p>
那么我的喜悅從何而來?是因為我們的情誼嗎?是奶奶的手作、傳統(tǒng)款式,還是因為棉布、藍染?還有我一開始想要到望謨追尋的問題:它們和我平時穿的衣服究竟有何根本不同,傳承手藝的意義何在?
我想我的喜悅源自黃奶奶為衣服賦予的東西,如果僅僅把它稱為愛或溫情的話,未免太過籠統(tǒng),它給我?guī)淼氖且环N強大的力量,會生出接受不確定的未來的勇氣。
對制衣人來說,她們?nèi)缗e行儀式般專注著染布、成衣,或許也在這個過程中積攢起許多專注和深情。一位有十幾年經(jīng)驗的阿姐曾告訴我:“做這衣服要有一顆溫柔的心。”聽時深深一顫,而用黃奶奶樸素的話,則是“染布高興”。
力量、專注、當(dāng)下和深情,是我們在現(xiàn)代社會向往尋獲的東西,它們對人與萬物來說至關(guān)重要。
作者:伍嬌
資料來源:中國民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