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上屢禁不止的脫衣舞
雖然中國北方農(nóng)村葬禮上的脫衣舞演出是個最近十年才被觀察到的現(xiàn)象,但在其他地區(qū),尤其是中國東南似乎已有一定歷史。荷蘭漢學家羅斌(Robin Erik Ruizendaal)在1995年就談到了臺灣地區(qū)葬禮上演脫衣舞的文化現(xiàn)象,他認為“儀式上表演脫衣舞可能是臺灣娛樂市場變化的結果”。可見即便葬禮上帶有色情意味的演出可能是個新鮮事物,但在葬禮上進行表演,或許可以追溯一個更早的源頭。
在葬禮上演出《目連戲》
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的廈門文獻《鷺江志》中我們找到了一個線索。文獻的習俗部分有關葬禮的內容提到,“每逢作七,禮佛拜懺,甚至打血盆地獄,以游手之人為猴與和尚,搭臺唱戲,取笑男女。其尤甚者,用數(shù)十人妝鬼作神,同和尚豬猴搬演徹夜,名曰雜出。男婦老幼擁擠觀看,不成體統(tǒng)。而居喪者自為體面,滅絕天理至此極矣”。
這段文獻的有趣之處在于,提到廈門喪禮(作七)時“搭臺唱戲,取笑男女”的情景。當?shù)氐氖看蠓蚺c世俗階層形成了兩極分化的態(tài)度,文化人認為在嚴肅的葬禮上演戲作樂是“滅絕天理至此極”的行為,而市民階層卻“男婦老幼擁擠觀看”、“居喪者自為體面”。由此可見,葬禮或許并不注定是個絕對禁欲的悲痛場合,至少在此地的喪葬場合,很早就有演戲取樂的傳統(tǒng)。
這種現(xiàn)象在當?shù)夭粌H存在而且有很深的群眾基礎。比《鷺江志》更晚的道光十年(1830)《廈門志》記載更詳:“居喪作浮屠已屬非禮,廈俗竟致演戲,俗呼雜出,以目連救母為題,雜以豬猴、神鬼諸出;甚至削發(fā)之僧亦有逐隊扮演,丑態(tài)穢語,百端呈露,男女聚觀,毫無顧忌。喪家以為體面,親友反加稱羨,悖禮亂常,傷風敗俗,莫此為甚?!?/p>
比起《鷺江志》的“不成體統(tǒng)”,《廈門志》的描述更進一步,“丑態(tài)穢語,百端呈露”。盡管文獻沒有提到葬禮中“丑態(tài)穢語”究竟如何,但這足以讓我們對士大夫筆下的“傷風敗俗”產(chǎn)生足夠的興趣。更重要的是,這兩篇文獻中特別提到了當?shù)卦崴字胁豢苫蛉钡某煞郑罕仨氃谠岫Y中演戲,演出的劇目則是“以目連救母為題”,其又被稱作“打血盆地獄”云云。
“目連救母”是漢傳佛教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佛陀弟子目連的母親據(jù)說因為宰牲食肉,去世后墜入“餓鬼道”不得解脫,目連為此供養(yǎng)十方僧眾,積累功德,救母親的靈魂前往西天凈土。這一佛教故事在唐代后出現(xiàn)大量變文。其中以明萬歷間鄭之珍的《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為代表,這個故事被擴展為100折戲文,成為中國戲曲的重要源頭。新出現(xiàn)的戲文故事一方面重點突出了目連救贖母親時,打破地獄釋放冤魂的情節(jié);這成為佛教超渡儀式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另一方面,特別加入了目連在尋母途中,走遍各個地獄的情景,為了引起對觀者的視覺沖擊,表演者對地獄受難場景有特別表現(xiàn);尤其是融合了中國本土觀念中,女性去世后靈魂流寓于一個代表生育之苦的“血湖”地獄的觀念。
這兩類變文的出現(xiàn),就形成了中國特有的喪葬習俗。光緒四年(1878)荷蘭漢學家高延在《廈門的佛教喪葬儀式》一文中詳細描繪了目連超薦儀式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打地下城”環(huán)節(jié):“一座代表地獄的紙城已實現(xiàn)由孝眷準備好,被放置在靈堂中一個方便的方,……城里放上各式各樣紙扎的受刑鬼魂和刑具的模型,表現(xiàn)地獄各種恐怖的刑罰。和尚們念誦著適合的經(jīng)文,緩慢而莊重地繞著那些紙城行走?!^了一會兒,他用他的錫杖把紙城敲擊成碎片,為亡魂創(chuàng)造逃脫地獄的機會?!痹趦x式和戲劇的轉換過程中,“受刑鬼魂”往往能幫助表演者敷衍出眾多具有訓誡意味的道德故事。
而日本學者田仲一成在《中國的宗族與戲劇》中也描述了旅居南洋的莆田移民“對血湖地獄中受難的女性祖魂的超度儀式”。在儀式中,由主持的僧人扮作目連,率領信徒環(huán)繞代表天堂和地獄的靈塔和大門,通過象征性地擊破十座大門并把死者“魂身”移動到靈塔頂部,表示女性祖魂脫離十殿地獄的囚禁,進入天堂凈土。在這一表演過程中,各種儀式物品象征性地表示了女性通常位于“血湖”中的核心位置。
從“破血湖”到脫衣舞
雖然,嚴格意義上講“目連戲”中并沒有女性演員,所有角色一律由男性擔任。但在實踐的場合中,由于目連戲超渡的對象為女性,而且為了表現(xiàn)“十殿地獄”中種類繁多的罪行(正如寺院中宣揚因果報應圖的壁畫,特意強調了與性道德有關的方面),女性主題會被蓄意夸大。更重要的是,目連戲的核心在融入了“血湖”觀念后,明確突出的女性生育主題使得葬禮中的這一超度儀式,帶有濃厚的性別意味。
魯迅在1936年寫過一篇散文《女吊》(后收入《且介亭雜文末編》)就是以紹興當?shù)爻蓛x式中上演的目連戲作為主題。他在文中描寫,隨著“一個不穿衣褲,只有一條犢鼻褌”的男性自縊鬼(男吊)上臺后,就是“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fā)蓬松,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的女吊出場了。這位女吊自述身世“本是良家女,將奴賣入勾欄里;生前受不過王婆氣,將奴逼死勾欄里”。就以青樓女子的身份突出了本身的性意味。對應“男吊”的不著衣褲,“女吊”本來的裝束則被當時的習俗、禮法掩蓋。在各地的演出中,衣著尺度都由表演者自行把握。
盡管我們已經(jīng)無緣一窺晚清、近代的喪葬場景。但從魯迅的《女吊》,我們仍能想象那個士紳眼中所謂“丑態(tài)穢語,百端呈露”、“悖禮亂常,傷風敗俗”的目連戲劇場。另有研究者根據(jù)當代閩、廣發(fā)現(xiàn)的科儀本《取經(jīng)科》、《西游科》、《地獄冊》認為,著名的《西游記》故事其實就脫胎于“目連地獄救母”的情節(jié)。唐僧取經(jīng)過程中經(jīng)受的磨難,其實對應于目連在地獄中體驗過的各個煉獄,比如火焰山對應火焰地獄,流沙河對應冥河,豬代表六道輪回,而猴子則是印度佛教中超渡之旅的護法。而那些具有情色意味的盤絲洞、女兒國情節(jié),毫無疑問是對“血湖”信仰中性欲、生殖主題的隱喻呈現(xiàn)。
魯迅還提到了“女吊”演出中的“絕活”在于模擬各種危險的上吊情景。當代目連研究者也指出,目連戲中經(jīng)常“插入與劇情無關的大量雜耍,而且許多戲本身就是以百戲形式演出”。其中除了“大上吊”之外,還有飛叉、高蹺、相撲演武等等。隨著目連戲本身的發(fā)展,每個地區(qū)的演出者都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加入新的表演元素。而這一切都為當代喪葬儀式中匪夷所思的新形式提供了可能。
時過境遷,今日城市葬禮中不再出現(xiàn)那種“打地下城”或“破血湖”的夸張儀式,但目連戲中“打血盆地獄”,超渡死者之靈,這一古老主題,卻以極簡的全新形式重新復活。這其中就包括送葬隊伍中荒誕的脫衣舞表演。同是葬禮上的演出,同是觀眾男女的取笑。不同的只是,表演的主角從“妝鬼作神”的表演者,變成了越穿越少的歌舞者。
有人會問,如何確定葬禮上的脫衣舞,就是過去民間宗教科儀中“破血湖”的變形?換個角度想,盡管脫衣舞表演是不被法律、道德允許的非法表演,但人們在私下偷食禁果也并非無處尋覓,何必要在葬禮這個眾目睽睽的場合當中進行?從任何角度講,操辦者都有承擔道德、法律風險之虞。再者,如果只是要在葬禮上顯示排場或經(jīng)濟實力,“炫富”的方式遠不止此,還有大把可供選擇,跳脫衣舞實在稱不上“高大上”。況且在多數(shù)葬禮場合,人們對此非但不顯陌生,反而觀之自如。那么,真相只有一個,這很可能只是某個業(yè)已存在的傳統(tǒng)習俗在當代的翻新形式。因人們對其傳統(tǒng)形式的熟稔,順利過渡到了這個新的模式。
揚棄舊傳統(tǒng)
上世紀90年代以后脫衣舞表演與葬禮的結合,的確是個新的文化現(xiàn)象。雖不合道德、法理,但漸有流行之勢。因為,葬禮上的脫衣舞表演,混合濃縮了中國傳統(tǒng)喪葬觀念“血湖地獄”中性欲和生育主題的核心要素。觀者與表演者可能并未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與古老觀念的聯(lián)系。然而,正是這種事實上的契合——用脫衣舞表演,替代了目連救母儀式中,有待超渡的血盆地獄場景——實現(xiàn)了儀式的延續(xù)性。使之順利被人們接納為葬禮活動的組成部分。因為今天觀看葬禮脫衣舞觀眾的祖輩,極有可能正是“男婦老幼擁擠觀看”葬禮“目連戲”演出中的一員。
魯迅筆下的《女吊》幫助我們將這一傳統(tǒng)追溯到了20世紀上半葉。之后隨著5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文化的變遷,目連戲本身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沉寂。這種與葬禮有關的表演形式在90年代后的復蘇,恰好與“脫衣舞”之類新文化趨勢的出現(xiàn)同步發(fā)展,使得后者被逐漸吸收進了葬禮儀式當中。不論好壞,正是目連超薦儀式中,既有的性與生育主題,使“脫衣舞”嵌入了已有的結構脈絡。最終在海峽兩岸這片同源的土壤中,迅速蔓延開來。
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中,曾經(jīng)提到當時“世人死者有作伎樂,名為喪樂”。不知能不能算是這個“花式”葬禮類型最早的源頭。當傳統(tǒng)的衛(wèi)道士擔心世風日下、呼喚傳統(tǒng)之際,卻真真忘記,這種貌似新近涌現(xiàn)的形式,有著更古老的源頭。因此,與其以傳統(tǒng)、守舊的方式來抵御現(xiàn)代文化的沖擊,不如以理性的態(tài)度剖析傳統(tǒng)對人們的束縛,以揚棄的心態(tài)革新傳統(tǒng),實現(xiàn)更健康的現(xiàn)代生活。
資料來源:多彩貴州網(wǎng)